大寒，石巖伯公清早起來，抽完一煙斗的煙絲，鼻子呼出的水汽跟煙霧一起飄開來，一整天里，只有在這個時刻，他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無兒無女又怎么樣，還有煙絲！

打開房門，真是冷啊！花臺石階的縫隙里都結著白白的霜，石巖伯公聳了聳肩，擦了擦手，趕緊把手藏進上衣的口袋里。就一會兒，他又把手從口袋里抽了出來，冷又怎么樣，冷也要打水洗臉，做飯吃，誰叫自己年輕時老婆都娶不到一個，看人家那些六七十歲的人，心臼仔早就打好水放水缸里了，哪要這樣一拐一瘸地拖著老腿去打水呢？石巖伯公想著，心里的寒氣又多了一層。

水井是傻二家的。似乎還不能這么說，傻二有爹爹有爺爺，但是石巖伯公心里喜歡叫傻二家的，當然，傻二的爹爹爺爺都會死，這水井將來也是傻二的，至于傻二會不會死，傻二才五歲，那么久遠的事情，石巖伯公還沒想到。

水桶是特制的，只能裝普通水桶三分之一量的水，石巖伯公老了，兩大桶水挑不動。石巖伯公搖水井咯吱咯吱的聲響把正在灶間摘暖的傻二吵了出來，噠噠噠的腳步聲像是從水里游出的一只歡快的小鴨子。

伯公，打水啊。傻二的小臉被灶膛的火烤得通紅。

是哦，阿妹，冷哦，快進去摘暖。石巖伯公搖著水，清冽的井水嘩啦啦地流進小木桶里，石巖伯公在抽煙時是幸福的，看到傻二時是開心的，老臉笑得像還沒包起來的卷心菜。

伯公，我來幫你啊。傻二說著，一個鴨撲跳進天井。不用了，阿妹，冷哦，快進灶間摘暖去。石巖伯公搖著水井，感覺輕了一些。

伯公，我來幫你嘛，你老了，不夠力氣。傻二搶著石巖伯公的水井搖水柄。

阿妹，冷喔，天氣暖了你再幫伯公，好去摘暖了。石巖伯公牽開傻二，他不敢去抱他，怕力氣不夠。他多想抱一下他呀！

這時，傻二的奶奶摘菜回來了，在灶間門口大喊，阿妹，冷哦，好來摘暖。

傻二回過頭來，對著奶奶傻笑著，阿婆，我想幫伯公打水哦。

奶奶小跑過來，抱起傻二說，怪不得大家叫你傻二，屙屎還要阿婆擦屁股呢，會幫伯公打水了？奶奶說完，又對石巖伯公說，他伯公，以后打水不要把傻二叫出來，這天寒地凍，手仔腳仔凍出蘿卜來，也不能用鹽腌啊！

石巖伯公剛想開口，傻二就對奶奶說，阿婆，不是伯公叫我，是我自己出來的。說完又對石巖伯公笑笑說，伯公，是么？

石巖伯公沒說話，也對傻二笑笑，還沒笑完，傻二就被奶奶抱進灶間了。

挑起兩桶水，石巖伯公在花臺的石階上蹣跚地走著。哎，有什么辦法呢？誰叫自己無兒無女，無兒無女還好，身上還常年莫名地起疹子。早些年，身上不起疹子的時候，東家西家還幫幫忙把兩季的秧苗插上，等谷子熟了，再幫幫忙收了，他閑著沒事，也幫大家曬曬谷子，看看孩子，大家都還挺好。這些年，大家都說他發麻風了，村里也叫麻風院的醫生來看過，說根本不是，可是藥膏擦擦好幾天，很快又長了，大家還是覺得他就是麻風。

幾年了，全村的人都不敢挨著他。只有傻二的媽，傻二那個媽啊，石巖伯公想想都要掉淚，那么好的一個人，給蛇咬死了。

后來，就只有傻二。這個小傻二，常常像他媽在的時候給他從家里拿幾根柴火，有好吃的，端著碗跑到他門前，撥一點到他的碗里說，伯公，分點給你吃。老天不公平啊，這么好的媽丟下了孩子，這么好的孩子沒了媽。

石巖伯公想著，淚水掉進了水缸里，又擦把淚，生火做早飯。火燒起來了，石巖伯公像村里所有的老人一樣在灶膛邊摘暖，感覺有什么拍著自己背，回頭，傻二拿著兩根木柴憨憨地笑著說，伯公，摘暖。

鐘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