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走出來的，這話不假。但更要緊的是，人還得一邊走，一邊扔。走的是步子，扔的是壓在心上、纏在腳上的種種包袱。初時不覺，總以為多備些干糧，多攬些行囊，總是穩妥的；待到步履蹣跚，氣喘吁吁，才恍然那一路的沉重，多半不是路途所賜，倒是自己甘愿負上的。這走與扔，便成了人生里要緊的學問。

路是越走越長的。這“長”，并非單指那腳下丈量過、蜿蜒到天際的黃土或青石。它更是一種心境的拓開，一種眼界里容納下的山川與晨昏。起初，我們大抵都只盯著眼前的三步之內，盤算著如何繞過一塊尖石，如何跳過一洼積水。那時的路，是逼仄的，是局促的。走著走著，偶然一抬頭，才發覺自己已立在一個小小的坡頂，來路在身后縮成一條細線，而前方，莽莽蒼蒼、未曾名狀的原野與山巒，正被熹微的晨光一層層地染出來。路便這樣長了，長得有了氣象，有了叫人遐想的余地。

扔，卻是一件比走更需要勇氣的功夫。那包袱里，都裝著些什么呢？有少年時意氣風發的幻夢，有與人爭強斗勝贏來或輸去的塊壘，有求而不得的幽怨，有得而復失的悵惘。這些東西，初時都當作寶貝，或當作刻骨的印記，緊緊抱在懷里，仿佛一松手，便不成其為自己的了。它們是有重量的，這重量起初讓你覺得踏實，覺得人生豐盈；但時日久了，便成了鐵銹，密密地綴在你的衣襟上，你的魂魄里。你聽著它叮當作響，以為是一路行來的勛章，卻不曉得那響聲里，你的腰身已微微地佝僂了。

非得要等到某一個黃昏，你獨自坐在一塊溪邊的青石上，看那落日熔金，將流水也鍍上一層恍惚的暖色，你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乏。這疲乏并非來自雙腿，而是從心里漫上來的。你下意識地伸手去解那背上的行囊，解那無形卻更覺累贅的袱。一件，兩件……你將它們投入那潺潺的流水中，看它們打著旋兒，沉下去，或是遠遠地漂走。起初是有些不舍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塊；隨即，一種輕靈的感覺，便從腳底一絲絲地升騰起來。你這才明白，那些你以為銘心刻骨的東西，原來也是可以放手的；那放下了它們的你，非但沒有變得貧乏，反而更像你自己了。

于是，心就靜了。這靜，不是古井無波的那種死寂，而是像秋日午后曬夠了太陽的庭院，暖和，安詳，塵埃在光柱里緩緩地浮沉，一切都各得其所。你開始能聽見平日里聽不見的聲音：風穿過竹林時那細微的、溫柔的嘆息，露珠從草葉尖墜下時那清脆的、決然的“滴答”聲。你也開始能用一種新的眼光去看那些熟悉的事物。那鄰人的一個微笑，或許背后并無深意，但此刻看著，卻覺得單純而美好；手頭的一件瑣事，或許依舊煩冗，但耐心去做，也能從經緯交錯里尋出一點創造的趣味來。

這便是幸福了么？我想，是的。它果真沒有什么玄妙的捷徑，也并非傳說中那完美無瑕的玉璧。它更像我們一路走來，在扔掉了那些硌人的石塊之后，腳下漸漸顯出的平坦而堅實的地基。我們在這地基上，平靜地呼吸，仔細地聆聽，微笑著生活。有人可愛，有事可做，有明天可期待；不慌，不忙，不迷茫。回首看那來路，溝溝坎坎都已成了風景，便也覺得，沒什么可后悔的了。

路，還在腳下延伸。走一步，便有一步的風景，那或許是山坳里突然涌出的一片云海，教人胸襟一闊。進一步，便有一步的欣喜，那或許是于無路處發現一條小徑，教人豁然開朗。而即便是退一步，也有退一步的心境，那或許是為了看清來時路上忽略的一朵野花，教人懂得謙遜與回味。

原來幸福，一直在這路上。它不在遙遠的終點，也不在沉重的行囊里，它就在這“走一步，扔一步”、不息的行旅本身之中了。

作者：劉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