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拉薩，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月光。正如，不到拉薩，不知道自己有怎樣的高反。

半夜，我再次被痛醒。后腦脹痛，前胸悶痛，痛到背部去了，盡管枕著高枕，把氧氣吸管插進鼻孔，深吸，慢呼，痛，仍絲毫不減輕。

拉薩的高反，是長在我心里的牛皮癬。

同伴卻睡得很沉，呼吸均勻。

屋內一片漆黑。同伴睡覺怕光，廁所燈、廊燈、閱讀燈、地燈……所有的燈光熄滅，遮光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如置身密室里，有那么瞬間，恐懼與悲觀，滲入我的每一個腦細胞。在我恍惚的意識中，光，是可以透氣的。我想到了死水下的魚兒，搖頭，擺尾，吐泡，拼盡全力，還是漂浮水面，翻肚了。生命是脆弱的，生命又是強大的。我摸索下床，挪步到窗前，輕輕拉動窗簾。我怕驚擾同伴。啥叫同伴？發生分歧時，就該有一人作出讓步。同伴前兩天在林芝感冒了，身體欠佳，這是我該讓步的時候。我只想打開窗戶，把外面空氣請進來，即使外面空氣也稀薄。其實，已有一扇窗玻璃半開著，只能半開著，其他再也打不開了，好像這是所有酒店的規矩。

拉薩的夜也是沉的么？至少我所在位置，布達拉宮3公里外，是沉的。我想，布達拉宮、八廓街、大昭寺等地方，不沉吧？九點多才天黑，且那里幾乎是年輕人的世界，年輕人的黑夜是白天，所以，那里應該是亮堂堂的，是喧囂的。可我還未抵達。導游說，那里是我們這次旅行的壓軸之景，前幾天的行程都是鋪墊。

于我，這鋪墊竟是一篇爛文，冗長，拖沓，寫滿痛苦，寫滿黑暗，看不見光。從走出林芝機場的那一刻，我的身體就向我叫囂了，來回雅魯藏布江景區的路上，反復嘔吐。同伴遞過一個又一個塑料袋，抽出一沓又一沓紙巾。導游卻一路只說，正常，正常。去魯朗小鎮，更是苦不堪言。沿318國道，“此生必駕318”，多么誘人。沒錯，景多景美，林海，山口，雪山，或臨其境，或收眼底，還感受一天四季，如坐過山車般，時而火辣辣的陽光，熱得渾身冒汗，時而嘩啦啦的大雨，冷得渾身打顫。可那彎彎繞繞的山路，那忽高忽低的海拔，是我要吞下的黃連。同伴比我小，正值壯年，也不堪一擊，落下感冒。同團有一對七十多歲的夫妻，瘦瘦小小的，卻硬朗得很，啥事都沒。后來去了近五千米的羊卓雍措，我連下車的力氣都沒，他們還生龍活虎的。他們說，他們退休后開始全國游，現只剩西藏了，今生一定要去一次西藏，實現完美收官。

我，我們，所有進藏的游客，不都受到如此誘惑，帶著如此憧憬而來的嗎？不來，你怎么知道會不會高反，高反有多嚴重？來之前，我為防高反做足了功課。照著短視頻教的，提前一個月不做劇烈運動，提前半個月吃紅景天，帶上布洛芬，帶上葡萄糖口服液，帶上花旗參含片，帶上巧克力等，還有途中喝可樂，吸氧氣，動作要輕，走路要慢等等，一切，幾乎徒勞。

思緒又被疼痛拉回到眼前。眼前（即對面）是一排高樓，此時黑壓壓的，我只有極盡昂頭，才能看見裸露部分，那是天空，不規則的天空，像一塊裁縫用剩的邊角料，似黑，似藍，又有丁點兒泛白。白，是光嗎？是快天亮了嗎？我是“三更半夜盼天明”么？我真的多么希望，天，快亮起來，好像天一亮，我頭就不痛了，胸也不悶了。我下意識地用手揉了揉眼，按了按頭。突然，覺得眼睛亮了些。是光！有光飄過來！從高樓頂部飄過來。真的是“飄”，它不像車燈那樣強射，也不像塔燈那樣烈散，它那么輕柔，那么溫潤，那么友好，似雪的白色，又似霧的銀色，還似水的無色。哇，是月光！月亮突然從樓頂蹦了出來。

這突如其來的興奮，跳在時間上，我竟不知今夕是何夕，今時是何時。起初，我以為是小小氫氣球，銀色的會發光的氫氣球。當我看清是月亮時，甚是震撼，難以置信，那么圓，那么亮，離我那么近，感覺就在對面樓頂，像懸浮著，又像被誰托舉著，此刻，我多想邀來李白，“手可摘月亮”，摘拉薩的月亮。

我看見嫦娥舒廣袖，吳剛捧出桂花酒，款款向我走來。天幕也被襯托得生動無比，墨藍？幽藍？深藍？是，又不是。幾朵云絮，更是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正如同團一個大學生驚嘆，拉薩的天空啊，讓人神魂顛倒。大學生驚嘆的還是白天呢，天藍得透明，云白得純粹。如今，我還目睹了月光下的天空，便更堅信她所驚嘆的。我的眼睛亮了，我的心也亮了。

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真的，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清晰的夜晚，月亮，天空，云絮，甚至對面樓頂墻體的花紋，如高清電影，連演員臉上的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此刻，我多想跟家人視頻，讓他們隔空看看拉薩的月光。出門幾天了，還未跟家人視頻過，只偶爾發信息報平安。我怕他們看見我萎靡的樣子而擔心。蒼白的臉，紫黑的唇，很嚇人，連路人見了我都不禁多嘴：你嚴重缺氧啊。

千里共嬋娟。半夜，別驚擾家人，也別驚擾同伴。拉薩的月光，獨屬于我。

我的意識不再疼痛。

打開手機，顯示的時間為：陰歷六月十六，凌晨三點二十六分。

作者：鐘小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