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籽圓咕嚕，滿山崗幾時收？寒露早立冬遲，阿舅話崖霜降正當(dāng)時。山茶籽大豐收，袋里裝唔怕溜。空車去載滿轉(zhuǎn)，阿妹騰手摘茶哩好榨油……”一曲古老童謠《摘茶哩》，宛如一汪東江水的回甘，沉淀著油茶千百年扎根于此的生命印記，在河源龍川的客家山間流轉(zhuǎn)不息。

常在夢里回到河源，回到那片讓我心頭發(fā)暖的土地——東江水繞著龍川的山巒緩緩流淌，沿岸的村落像撒在綠綢上的星子，灰瓦疊著青黛，曬谷場邊總立著幾棵老油茶。不是因為繁華，而是風(fēng)里總飄著油茶葉的淡香，枝頭垂著的油茶果，像極了東山寺廟檐角上的銅鈴，在風(fēng)中輕輕晃蕩出了記憶的聲響。

數(shù)年前，贛深高鐵的鋼鐵長龍蜿蜒駛?cè)肟图掖蟮兀�作為鐵路建設(shè)者的我，有幸隨工程隊進駐龍川，就此與油茶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從初遇時的驚鴻一瞥，到后來的熟稔相知，最終深深眷戀上這被客家鄉(xiāng)親珍稱為“黃金果”的油茶果。

油茶樹絕非尋常草木，它是客家人在這片土地上深深扎下的根脈。它是客家人最忠實的伙伴：陪著他們開荒拓土、壘屋安家、繁衍生息。如今山風(fēng)掠過枝頭，沙沙作響間，恍惚還能聽見先人們揮鋤刨土的“吭哧”聲里，幾粒飽滿的茶籽輕輕落在粗布衣襟上的細碎聲響，那是歲月留下的最動人的回響。

你瞧，新年的春風(fēng)剛踮著纖足輕掠山坳，漫坡的油茶樹便齊齊睜開了惺忪睡眼，帶著幾分剛醒的慵懶與鮮活。新葉是嫩得能掐出蜜的碧色，綴滿晨露的葉尖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細碎金芒，恰似客家姑娘新繡的綠綢帕，針腳里都藏著春日的生機——未及觸碰，那股鮮活的靈氣已先漫過指尖，沁得人鼻尖都泛著清甜。

這時節(jié)，在工地食堂幫廚的阿姨，總愛挎著竹編小籃鉆進附近的油茶林。不為摘果，只為采幾片鮮嫩的新葉，再用山泉水盛進粗陶小罐里泡著。“能清火氣呢。”她指尖摩挲著罐身的細密紋路，輕聲念叨著。這是老輩人傳了幾代的法子，仿佛把整個春天的清冽，都細細釀進了陶罐的紋路深處，也釀進了尋常日子里的細碎暖意。

待蟬鳴循著山風(fēng)漫過峰巒，油茶枝椏間便悄悄綴滿了細碎的白花。模樣素凈得近乎謙卑，不與群芳爭艷，香氣卻清冽得能鉆透肺腑：風(fēng)一吹，那甜香便漫過整片油茶林，纏上田埂的每一寸泥土，連埂上靜立的稻草人，也似裹了層薄如蟬翼的香紗，在夏日的斑駁光影里，仿佛凝住了呼吸。

最是熱鬧的光景，當(dāng)屬霜降前后。漫山的油茶果攢足了春夏的陽光與力氣，盡數(shù)熟透：由青漸黃，再暈開一抹胭脂般的緋紅，恰似綴在枝頭的萬千小燈籠，將整座山巒映得暖意漫溢，連掠過的風(fēng)，都攜著幾分甜潤。

我仍記得第一次跟著好友上山摘果的模樣：竹籃斜挎在臂彎，指尖剛觸到油茶果，便覺果皮厚實緊致，還帶著陽光曬透的溫感。輕輕剝開，里面的茶籽飽滿滾圓，宛若一捧溫潤的小珍珠，靜靜藏在果殼深處，沉甸甸的，滿是豐收的踏實與厚重感。

我們的鐵路駐地安在當(dāng)?shù)剞r(nóng)戶謝阿伯家。他望著漫山油茶果，眉眼間堆著笑說：“這果金貴，得等霜打了才夠甜，就像咱客家人過日子，經(jīng)點風(fēng)霜，日子才扎實。”那時我才懂，龍川人把油茶果稱作“黃金果”，并非虛言。油茶樹有龍川得天獨厚的氣候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滋養(yǎng)，結(jié)出的果實既多且優(yōu)，榨出的茶油，自然清亮得能映出眉眼，香氣醇厚綿長，滿是山野的慷慨饋贈，與時光沉淀的醇厚韻味。

油茶樹的綠意，深深融進了當(dāng)?shù)氐娜粘?mdash;—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認證其不飽和脂肪酸含量高達九成的優(yōu)質(zhì)屬性，龍川阿婆或許不懂，但她指尖的溫度，早已丈量出茶油最動人的模樣。那是辛苦了一天的一家人圍坐取暖，爐上正燉著茶油熬過的姜茶，琥珀色的茶湯翻滾著細密的氣泡，舀一勺入喉，暖意從舌尖一路淌進胃里。茶油的香氣，就這樣從灶臺飄到記憶深處，成為刻在血脈里的味覺圖騰。

茶籽蛻變?yōu)槌纬旱牟栌停�需闖過層層淬煉的關(guān)卡，遠非世人想象中那般輕而易舉。我曾隨縣作協(xié)的文友，探訪過赤光鎮(zhèn)綠油古法壓榨車間。剛跨進門檻，“咚咚”的撞桿聲便撲面而來，厚重沉渾，宛若山民歡慶豐年的鼓點，震得人耳畔發(fā)麻，心頭卻暖烘烘的。在這里，“河源古法榨油技藝”這門非遺正靜靜流淌——蒸粉、壓餅、上榨，師傅揮起石錘撞擊木楔，金黃油液沿槽緩緩滲出，滿室醇香穿越百年時光。

如今，別龍川三載有余，但這縷專屬于“故土”的油茶香，卻如一根細密的絲線，始終纏繞心間，從未真正淡去。每當(dāng)在城市超市的貨架間，瞥見那澄澈透亮、泛著琥珀光澤的茶油，龍川的層巒疊嶂便會循著這縷醇香，如潮水般悄然漫入記憶深處。

那縷深入骨髓的油茶香，終將伴著“故土”的蓬勃生機，成為我行囊中最溫暖的底色，也化作龍川大地上一筆永不褪色的幸福印記，在歲月里愈發(fā)醇厚綿長。

作者：鐵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