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事
山月升起來的時候,母親做好了晚飯——熬了一鍋玉米粥,蒸了一飯筐酸菜豬油渣包子,酸菜的酸香和豬油渣子的醇厚在空氣里飄蕩。這是我們最愛吃的。舊時柴灶邊,一家七八個人圍坐在一起,大家顧不上說話,也忘了禮讓,屋里好一片喝粥的“吸溜”聲和吞包子的急切聲。頃刻之間,風卷殘云,一飯筐包子蹤影全無。
那是一彎極淡的月,剛爬上榆樹梢頭,就被樹梢篩得細碎,灑在院子里,像一層薄薄的霜。山里的夜總是來得早,也來得靜。白日里那些此起彼伏的鳥鳴,還有此呼彼應雞犬之聲,此刻都沉入夜的深處,只剩下泉聲、風吹過樹林的呢喃在寂靜的月光中流淌。
母親把點亮的燈吹滅了,坐在月光里,一只狗蜷縮在她腳邊。楊樹上的喜鵲窩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詩情畫意。調皮的喜鵲不時從窩中探出頭,對著月亮“喳喳”兩聲。母親輕輕嘆了口氣,低頭在月光中,為“木心”的父親規劃明日的活計。父親高大結實,一身好力氣,卻不知家中柴米油鹽,家里大小事務全倚仗母親操持。多數時候,母親的辛勞付出換來的是父親的冷漠與不解,惹得她暗自神傷,默默垂淚。母親和父親之間隔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銀河。那道銀河是溝通的障礙,是理解的鴻溝,是情感的隔閡。母親傷心時抬頭望山月,也許山月懂她心事。母親的眼睛里映著兩枚小小的月亮,亮得讓父親不敢直視。母親的心事和月光一起躺著,像一塊冰涼的石頭,壓在她心上。
可山月哪懂母親心事。它照過古人,照過今人,照過人間萬物,它見過太多悲歡離合,卻始終沉默如初。若它真的懂心事,又怎會年復一年,無動于衷地升起落下,不解人間半分愁苦?
今夜,我獨自站在28樓的窗前,當月亮剛爬過東面的山脊,我推開窗,寒氣涌進來。山月帶著幾分故鄉的溫柔與神秘涌入我的視線,這山月還是母親眼中的那輪山月嗎?它漸漸爬高,將四周的夜色染成一幅淡墨的山水畫。畫里有個人影,是我,也不是我。那是年輕的我,還是老年的我?是笑著的我,還是哭著的我?月光分不清,我也分不清了。
樓下,孩子們的歡鬧聲如潮水般涌來,清脆而充滿活力。“姥姥,姥姥幾點了……”稚嫩的聲音纏繞在一起,玩著我不懂的游戲。月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說著笑著、吵著鬧著。山月靜靜地撫摸著他們,它知道孩子們在想什么嗎?它知道他們是否有過傷心難過的時候?山月不說話,只靜靜地照著。風起了,吹得窗欞吱呀作響。月光也跟著晃動起來,時而明亮,時而朦朧,有些心事,不說破比說破好。山月什么都不說,所以它千百年來,一直那么神秘美好。
我倒了杯白開水站在窗前,那清冷的月光也跌入杯中,在水面上晃蕩。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窗外的山月,也模糊了我的臉。那些刻意被遺忘的細節,便在這霧氣中悄悄浮現:我看到母親坐在燈下,一針一線為我們做衣服,她的手指靈活而有力。那針腳是那么細小勻稱。連一向不服母親的父親,看了母親的針線活,說:“你們哪一個也比不上你媽這手藝……如果把你媽做的針線活拿到國際展覽會上,一定會拿到獎項。”那一刻,我看到了父親眼中閃爍的驕傲與敬佩。月光照見了母親的臉,有抹淡淡的微笑。
杯中的水涼了,山月也移到了中天。它照進更深的山谷,照見更遠的河流,照見無數個失眠的人。那些人有怎樣的故事,怎樣的遺憾,它都不問。它只是照著,像一面古老的鏡子,映出世間萬象,卻不留一絲痕跡。
我忽然明白,山月不懂心事,正因它不懂,不言語,不評判,我們才能在它面前卸下偽裝,把最柔軟的心事說給它聽。它不會嘲笑,不會同情,不會泄密。它只是靜靜地聽著,用清輝將我們包裹,讓那些無處安放的秘密,在夜色中慢慢沉淀。
山月西斜的時候,我終是睡去了。夢里又回到母親蒸酸菜包子的那個月夜,我對母親說:山月不知心事,才最是知心。
作者:李從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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