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夢見父親。

他坐在老家的柿子樹下，手夾一支煙，正聽村里人夸贊他的一雙兒女。

他臉上沒有謙虛，嘴角揚著驕傲，吞云吐霧間，仿佛擁有了全世界。

我和弟弟是鄰居口中“別人家的孩子”。我從小聽話懂事，長大后有一技之長，在同齡人里脫穎而出，是父親最疼愛的小棉襖。弟弟小時候頑皮不愛讀書，初中后覺醒美術天賦，在良師引導下一飛沖天，考上名牌大學，成為年輕的藝術家，是父親一輩子的驕傲。

父親一生都在為我和弟弟操勞。

父親從小腦子靈活好使，做過村里人嫌鬼厭的小混混，也做過大城市里的有志青年。他十九歲拜師學藝成為了一名理發師，又不甘安于現狀，多番嘗試，先后在惠州的大酒店做過經理，在上海的理發店做過手藝擔當，更在日漸繁華的深圳深耕多年。

幼時家境貧寒，村里交通不便，通訊也不發達。有記憶以來，父親一直在外討生活，只在過年時回家。我對父親的印象也只有他留下的一張張褪色照片，或意氣風發，或豪情萬千，應了那一句“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走馬醉千鐘”。

我從小好學，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學習自覺從不需要家人操心。弟弟就不一樣了，他幼時完美繼承了父親年輕時的頑劣，在鄉下老家抓魚摸蝦，頑皮搗蛋，打架斗毆，就是不學習，完全是“學啥啥不行，闖禍第一名，考試個位數，自己加個零”。

為扭轉弟弟的劣根，引導他走上正途，在弟弟上初中前，父親毅然辭去大城市的高薪工作，回到了小縣城重新開始。他想方設法將弟弟轉到縣城學校，帶在身邊親自管教。弟弟也不負父親期望，成績從個位數到十位數一路攀爬，一躍成為班上的尖子生。被發掘美術天賦后，成績更是突飛猛進，高考前已經是清北的種子選手，為父親掙來無限榮光。

父親總說，“兩個孩子有今天的成就，是他們自己努力換來的。”對弟弟藝考路上的巨額培訓費和我上大學時的高額學費絕口不提。父親不善言辭，將愛都藏在細節里。他會在我生病時風雨無阻接我回家，會提前買好弟弟愛吃的菜、跑遍全城給我買一串最愛的葡萄等我們回家，也會在眾人跟前驕傲地一次次夸贊他的兒女得了什么獎，拿了什么成就。他把兒女當成全部，用盡心力，只為將我們托舉得更高一些。

父親像一根蠟燭，燃燒自己，照亮我們成長的道路。他用自己的骨血，無聲滋養著懷中的小樹苗，為我們打開農村通往城市的康莊大道，為我們撐起了一片藍天。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父親已離開我們大半年。我依舊記得小時候，在老屋門口的石板上，父親用勺子舀水給我洗頭，記得他給我買第一個生日蛋糕，記得他每次務工回來，給我帶的各種新奇小禮物……

樹欲靜，風不止；子欲養，親不待。他為子女耗盡畢生心血，又在子女成才后功成身退，默默隱去自己日漸佝僂的身影。

父愛如山可擎天，直至養分耗盡，日漸枯萎，直至天人兩隔，唯夢中相見。

作者：黃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