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七夕，仰望星河，那傳說中的鵲橋，想必已悄然搭起。銀河清淺，盈盈一水，橫亙在癡情的牛郎織女之間。他們脈脈相望，千言萬語，化作無聲的凝視。此情此景，總讓人低吟：“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隔河相望的相思，美得令人心碎，卻也遠(yuǎn)得令人心酸。

“人間自是有情天，只羨鴛鴦不羨仙。”每每念及此句，心頭便涌起萬千感慨。愛情，它璀璨奪目，卻非人人可得。或許有人終其一生，也未能真正擁有那份靈魂相契的相守，然而，誰又能抗拒對那純粹、美好情愫的向往呢？

思緒飄飛，忽然憶起那個遙遠(yuǎn)的故事——那位情深意重的君王，當(dāng)他思念遠(yuǎn)方的妻子，沒有驚天動地的誓言，只提筆寫下寥寥數(shù)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心中千般牽掛，最終卻只化作一句溫柔至極的叮嚀——“花開正好，你且慢慢回來，不必著急，我等你。”這平淡話語里蘊藏的，是望穿秋水的等待，是刻骨銘心的思念，是生怕驚擾了歸人的小心翼翼，更是將滿心愛意揉碎在尋常風(fēng)景里的極致溫柔。

每每想起“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心就像被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又似被最細(xì)的針尖悄然刺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傷與溫暖交織著涌上眼眶，淚水便毫無征兆地滑落。這淚不是為了銀河兩端遙遙相望的神仙眷侶，而是為了這塵世中，一個君王對妻子那份深沉內(nèi)斂、足以穿越時空的愛意。那一刻，仿佛愛上了那個只存在于文字與想象中、將深情化為春風(fēng)的“理想君王”——他提醒著我們，最動人的愛情，或許并非轟轟烈烈，而是藏在這“緩緩歸矣”的無限包容與溫柔里。

而這樣的等待與溫柔，原也不止在史書與詩句里。清晨五點，薄曦剛漫過窗欞。陳三已悄然起身，他先試了試保溫杯的溫度，輕輕為床上的妻子秀芬掖好滑落的薄毯。廚房里，他熟練地兌好溫水，把那條洗得發(fā)白卻柔軟的毛巾浸透、擰干。回到床邊，他輕柔地為妻子擦拭身體，擦洗完畢，他搓熱藥膏，專注地按摩妻子萎縮的小腿肌肉，額角沁出細(xì)汗。墻上褪色的舊照片里，年輕的秀芬笑靨如花。

村上的鄰居說：“老陳，都七八十歲的人了，頭發(fā)都白光了，把自己累成這樣圖啥……送秀芬去‘夕陽紅’養(yǎng)老院吧，你也松快松快！”

陳三按摩的手未停，目光望向窗外老槐樹，聲音清晰而平靜：“你們的好意心領(lǐng)了。夫妻一場，‘無論健康疾病，不離不棄’。”

房間里只剩下規(guī)律的按摩聲。許久，秀芬緊閉的眼角滑下淚痕，聲音哽咽干澀：“三娃……我這身子……拖累你……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陳三停下動作，拿起溫著的藥碗，仔細(xì)吹涼一勺藥，遞到妻子唇邊，嘴角努力彎起溫和的弧度：“說什么傻話。你忘了？當(dāng)年在村口槐樹下，是誰兇巴巴地說，陳三，你得陪我一輩子！”這話我可記了一輩子。他看著妻子咽下藥，輕聲嗔怪：“現(xiàn)在，我只是在幫你兌現(xiàn)承諾啊。想賴賬？”

晨光漸亮，落在他佝僂的背上。他專注地喂藥、擦拭，二十年晨昏流轉(zhuǎn)，青絲成雪，他始終是她無法挪動的世界里，唯一堅實的地平線，無論風(fēng)雨，總在那里穩(wěn)穩(wěn)地托著她。

他小心吃力地將她抱進輪椅，推著她到了院中，清晨的太陽曬著屋頂，曬著輪椅，曬在她的身上。風(fēng)把她花白的頭發(fā)吹凌亂了。她悵悵望著忙前忙后的他，他的臉上身上，早已爬滿歲月的滄桑。她心里頭酸酸的、軟軟的，眼淚一串串滾落。悲傷中帶著欣慰幸福的笑。他走上前，幫她梳理好蓬亂的頭發(fā)，溫柔地對她說：“看看屋外的風(fēng)景吧。看天，看云，看山，看水……”陽光落在他眼角的皺紋里，亮閃閃的，像盛著一汪溫柔的水。他不會把愛掛在嘴邊，可這日復(fù)一日的梳頭、推輪椅、說閑話……早把那點情緣釀成了陳酒，在歲月里慢慢沉淀出最綿長的滋味。他從不說“愛”這個字，卻把愛浸透了每個尋常日子。

下雨時，他為她撐雨傘；難過哭泣過后，他給她溫暖懷抱……拳拳愛意，她已經(jīng)走進了他的心里——那最溫暖、最安全、最踏實的地方。值或不值，不是局外人能評價的。

吃過晚飯，他推著輪椅陪她在院子里看月亮，月還沒圓，像彎彎的小船。風(fēng)吹著，樹葉搖著，沙沙地響。樹下的草叢里，蛐蛐和紡織娘們在拉家常。調(diào)子忽高忽低忽長忽短。她往他身邊湊了湊，微風(fēng)吹得人舒坦，便輕輕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沒動，就這么坐著。月光白生生的，灑在兩人身上。

他給她拉二胡，都是她曾經(jīng)喜歡聽的曲子。他的手，已不復(fù)當(dāng)年靈活，但牽拉彈轉(zhuǎn)中，調(diào)子還是當(dāng)年的味道。“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么好風(fēng)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呀搖。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凄美悠揚的二胡聲在月光中慢慢漾開。

作者：李從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