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六月的天，最是善變。就像川劇演員變臉一樣，有大變臉，也有小變臉。千變萬化，忽而碧空如洗，藍得深邃似海；忽而流云舒卷，白若凝脂美玉；忽而烏云壓境，頃刻間暴雨如注，萬物于倉皇間失了顏色。

六月，也是嶺南荔枝披綠掛紅的時節。這“仙果”殷紅，曾引多少文豪斗詩怡情，杜牧筆下“一騎紅塵妃子笑”，道盡皇家奢靡；白居易眼中“香連翠葉真堪畫，紅透青籠實可憐”，摹其形色之美；蘇軾一句“日啖荔枝三百顆”，更將貶謫之苦化作食客之樂。更有甚者，將其奉為果中至尊，陳仲臻言“楊梅真作仆，龍眼合為奴”，李之世稱“火棗交梨渾俗品”，荔果之超逸，躍然詩行。閩地有一種壽山石，性堅凝結，透明度高，晶瑩剔透，瑩然如鮮荔之肉，故命名為荔枝凍石，是中國傳統“四大印章石”之一，此為荔果靈韻在人間的另一重凝結。

去年，暴雨接連不斷，荔枝花本就開得不多，又遭疾風嫉妒，結的荔果寥若星辰，價格便一路攀高，翻了幾番。雖不及《長安的荔枝》中沾滿煙塵蹄印的金貴，于市井已是稀罕。今歲風調雨順，三月始，大半個嶺南荔花如雪，樹上著子累累，壓彎枝頭。孰料豐年價低，于尋常百姓而言，倒是得了“仙果”自由的歡喜。盡管如此，醫生卻貼心提醒，荔果含有次甘氨酸A，每日要控制食量，兒童勿過五顆，成人莫超十顆，吃多會導致肝臟中毒，造成低血糖，嚴重者致命。也有網友持反對意見，直言啖荔枝從來都是吃到飽，肚子里沒有二三斤都不解饞。而我就屬于網友說的這種人，當然，我也有妙招，吃荔果時剝開外皮，留著那薄如蟬翼的白衣，裹著晶瑩的果肉同食，或將剝下的果殼洗凈，煮水飲之，可以達到去膩降火的功效。

想來，這一抹醉人的紅光，十分令人眩暈，倏地將我拽回兒時。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溫飽已是奢望，這等“仙果”，連夢里都難以聞到它的清香。偶在親戚家嘗得幾顆，或是家人在集市掏到廉價的尾貨，多半是些快爛掉的陳貨，撕開果蒂部分，蒂凹里常蜷著黃白色的小蟲在蠕動，后來知道此蟲叫荔枝蒂蛀蟲，因腹面白色，靜止時兩翅并攏，翅面的白色條紋相接呈“爻”字紋，故又稱爻紋細蛾。而蒂緣散落的黑褐色微粒，則是蒂蛀蟲的屎。這樣想時，頓覺喉嚨發癢，直欲作嘔。

在手機視頻上，見東源縣柳城七娘崗上掛著妃子笑、桂味、白蠟、糯米糍、仙進奉等數萬斤荔果壓滿枝頭，我便決定周末探訪，采擷這份豐盈。

是日，云捏的白馬與黑馬在頭頂賽跑，蒼天忽明忽暗，雨忽下忽停。天氣可變，可是人的計劃不能變。仍決定駕車東行，直至駛出柳城高速口，穿過萬畝青色稻田，黛色山影便撲面而來，不消幾分鐘，便來到山腳，停好車，準備徒步上山。抬眼望去，山腰的荔枝林在風中輕輕搖曳，萬點殷紅綴于青枝，像寶石般璀璨。或因舟車勞頓，恍惚間，卻見云端之上龍王的身影影影綽綽，突然，風勢陡然轉急，只見龍王擎起他那無邊的巨瓢，舀起銀河之水，向人間潑來。

我們倉皇間躲回車內，改徒步為駕車上山。小徑迤邐，一路陡坡向上，淋過雨的黃泥癱軟如膏藥一般，扯住車輪，使車輛異常難行。幸賴越野車力大無窮，咆哮著掙脫泥淖，奮力向前。山下的人，見山腰泥浪四起，只道是饞客心急。他們怎知，我們想在這顛簸泥濘的盡頭，洗凈來時的鉛華，讓靈魂在這無拘的山野，在這沒有紅綠燈的地方，暢然吐納，自在舒張。

冒雨行至山頂，下車，抬頭撞入眼簾的便是一片泛紅的江山。雞蛋大小的妃子笑占領了山坡一側，一簇簇青的綠的紅的荔果垂下枝頭，讓人垂涎欲滴。經舌尖的分辨，青皮之果未熟，掛綠之果酸澀，通體暗紅則熟極，唯有那紅綠相間之果最好，果肉晶瑩細膩有彈性，汁水飽滿，甜中蘊酸，滋味天成。我正沉醉于這瓊漿玉露般的甘美，被小蟲戲弄的稚子，帶著泥濘和恐懼，尖叫著撲到我身上，亂踢亂蹭。我只好放下手中“仙果”，安撫受驚的稚子。

稚子的哭聲，引來了兇猛的雨勢。我們丟盔棄甲，逃進果園老板搭建的鐵皮棚下，大雨點叮咚作響，被歲月撕爛的雨棚，四處漏水，眾人擠在一處，逼仄壓抑。這時，我才發現此處視野竟如此開闊，山下萬畝稻田盡收眼里，嫩苗在雨中更顯青翠，遠山溫柔地環抱著，勾勒出一個天然的聚寶盆。遙想秋日，當稻浪翻涌成金，農人掌心沉甸甸的谷粒，便是他們心中最耀眼的黃金，足以映亮飽經風霜的臉龐，漫溢出天地間最樸實的歡欣。

思緒溯流，自北宋蔡襄《荔枝譜》所載的32個荔枝品種至今，全球已繁衍出700多個品種。其中，廣東茂名的荔枝種質資源圃便匯集了728種，堪稱全球最大的荔枝種業基因庫。品種從三月紅延續至八月紅；果實小如拇指，大如巴掌；果色由青翠、淺紅、深紅到紫紅；口味從清冽爽口的三月紅，到六月的甜心炸彈糯米糍；更有茶香、蜜香、桂花香、玫瑰香飄溢。色、香、味、形俱全，窮盡人的想象。當然，我最喜愛的莫過于桂味與糯米糍，桂味外表淺紅、皮薄核小、肉質爽脆細嫩、清甜多汁，齒頰留有桂花之香，故稱之為桂味；糯米糍果皮鮮紅，肉質厚實多汁，一口爆漿，濃甜如蜜，含糖量極高，俗稱甜心炸彈。其他更高端的品種，尚無機緣品嘗。

荔枝的旅程，跨越千年。昔日，它是長安宮廷里，驛馬踏塵疾馳而來的稀世恩寵。今日，托賴農業技術的發達，快遞行業的繁榮發展，荔果已成為大江南北煙火人家里唾手可得的時令鮮果。佇立在這雨洗過的山崗，凝望漫山遍野的紅艷，我打心底里喜歡這一片紅紅的江山。

作者：張慶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