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來的思緒被張曉風的一篇文章絆住了，回味雋永，難以釋卷。這篇文章題為《只因為年輕啊》，第一節小標題為《愛——恨》，說的是她在課上問學生：愛的反面是什么，年輕的學生們大多不假思索回答：恨。是恨。

我讀文章時，常常會設身處地自問，換了我，我怎么看？

起初，我也是這么想：愛的反面是恨。

這個答案，如同小時候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問長的反義詞是什么，眾口同聲答短一樣，在我看來，是理所當然的答案，并且是無可挑剔的標準答案。愛的正面是溫柔、給予、呵護、包容、耐心，失去了這些，走到對面，那不就是暴躁、索取、拋棄、放任、厭煩……那不就是討厭或者恨嗎？似乎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爭議，何以張曉風老師鄭重其事這般發問呢？難道，竟然還有旁的答案么？

果然，她不著急于用語言說服、講理，而是當著所有學生的面，表演了這樣的一幕——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人，情深緣淺造化弄人，癡心被負愛恨糾纏。五十年以后，兩人都老得步履蹣跚了，在一個湖邊相遇，結果，二人互相怒瞪彼此，狠狠地說：我恨你。

演完，她問道：是這樣嗎？

書里的學生們都笑了。畫面外的我，也跟著笑了。且看作家揭曉道：愛的反面不是恨，是默然。文章里學生們恍然大悟，文章外的我，心里蕩起了一陣陣漣漪。在這個世界上，有長有短，有高有矮，有愛也有恨，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局限在非黑即白。愛本是深邃與難得，恨則是愛而不得的顯相與糾纏，當時間參與進來，模糊了愛的模樣，愛就走到了另一面：空空如也。這時候，沒有波瀾，沒有余溫，甚至可能沒有了印記。——只是因為年輕，便簡單地將愛的反面歸結為恨，張曉風的這一“課”，著實令人印象深刻。讓我在讀完以后的許多時刻，都被這一道漣漪拂潤——人世間的許多事，不也是這樣嗎，哪里就非黑即白，哪里就非好即壞呢。這一篇文章，談的又何止是愛與恨呢。

（二）

我在紅色老圍紀念館讀到一封十七歲少年朱振漢寫的遺書：

親愛的媽媽：

我這次寫信給你是最后的一封信，也是最后一次和你談。你兒子的死是光榮的，為了全中國的人民解放而死是最有價值的。媽，一個人是沒有兩次死的，一個人一定有死，但有的死是無聲無息的。我想一個人生來做什么呢？其最有價值的就是為了光榮的死。媽……

我是含著淚將它讀完的。

這個小小的男子漢，他才十七歲，尚在一個需要母親呵護的年紀，卻反過來安慰母親，這是何等博大的胸襟！他是為了守護他所愛的家、國，才這樣慷慨赴死的。生命是一本隨走隨寫的草稿，而戰爭中的生命，更像是一本畫家的速寫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倉促結束的生命，有一天會閃閃發亮于黨旗之下，更不知道自己的肉體消亡后，舍生忘死的精神會永遠照耀后來人。他是偉岸的，他的生命如同高山一般偉岸，如同奔流一樣恒清。

（三）

人生緣何不快樂？只因未讀蘇東坡。

近日重讀東坡先生詩作，頗多感慨，又有新悟。命途多舛如他，跌宕落魄如他，但又堅忍不拔、樂天豁達如他的，鮮少。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啊？

被貶黃州，朋友看他委實可憐，主動幫他跟當地掌權的要了一塊地，讓他的生計有了著落。他卻跟妻子說，一定要圈出一塊地種點“粟米”，為啥呢，因為要釀酒呀。

這下好了，有酒有月，喝醉了晚歸，門童睡著了不給開門，他居然倚在門邊“聽江水悠悠”睡著了。寫詩道：“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這首詩，初初讀來，只是笑笑，再品，卻驚艷到骨子里。

這是何等自然、真實、淳樸哇！家童鼻息雷鳴，真的聽不到捶門聲嗎？應當是溫柔地敲門，家童才無法聽見的吧。若氣急敗壞地捶門，又怎么會聽不見？這寥寥幾行，便將一個豁達柔軟、可愛溫暖的詩人形象三百六十度立定——嘿，算了吧，不打擾家童的美夢，我就這么坐下，聽著江邊潺潺水聲，又何嘗不可？這樣隨遇而安、開朗樂天的一個人，并非對于命途的低谷天生遲鈍，而是有著天然的敏感與柔軟。他懂得生命中的一切，都不會永遠屬于自己，曾經的得到也只是僥幸相遇，人生，不過“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他不艷羨，只朗朗地悟透“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是何等透徹的眼界呀！

后來，他被貶至惠州。他不中敵人下懷說苦，瀟灑地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再后來，他又被貶到更遠的海南。好了，他也笑，苦中作樂，把在海南發現了生蠔這等美味馬不停蹄寫信告訴家人，更調皮地提醒：可千萬不要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我怕他們來跟我爭食……這還不夠，又寫詩道：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這兩句一出，當真羞煞許多人。心無物，天地寬，只要心安，哪里不是歸宿？

化腐朽為神奇，當然非蘇子所獨有。若能學他如此這樣笑對坎坷，溫柔待人待物，如何還會不快樂呢？

作者：朱洛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