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月，是掛在夜空中的一幅畫。

觀畫的人，浸潤在茫茫月色里。浸潤在月色里的觀畫人，是從古書中走出來的么？還是從唐詩宋詞中脫身而出？滿身月色，仿若披著一襲銀紗，月色拉長的身影落在一地碎銀里，像是一句豎立著的詩，又像是一枚嘆號。一句好詩，一句先秦的好詩，先秦的詩逸散著香氣，滿身香氣本就是好詩，好詩耐得品咂，一夜月色是落了一地的好詩。那年讀《尚書》《左傳》，書中也有幽幽香氣，仿若月色落進文字里。后來讀唐詩宋詞晚明小品文，唐詩是從大地上走出來的短句，別致里包羅萬象；宋詞是長短句，參差不齊中顯出迷人和韻致；小品文是月光跌進谷底，又從谷底爬起來，流瀉一地，曲折迷離里含著胸臆。好月色是韓愈、柳宗元、蘇軾筆下涓涓流淌著的文字，好月色是郊寒島瘦，好月色是懷素王羲之的揮灑自如。

好月色亦有民國遺風，是跌宕起伏的好散文。

有一段時間，我著迷于清人張潮的《幽夢影》，“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其實，無論身在少年還是中年老年，有月的夜晚都是讀書的最好時機。一桌一椅一書一清茶，臨窗而坐，月光飄飄渺渺從窗欞間擠進來，融進燈光里。讀書的桌椅當是木質的好，有木質的清香順著板材木紋逸散出來，茶香在白瓷盞中寂寂然回旋跌宕，窗外高枝上的鳥聲突然之間一兩聲滴落下來，落在檐前的庭院里，泠泠然，有著水質般的脆亮。其實，此刻的月色亦有著水一般的清涼與澄澈，仿佛高處的蒼穹，寧靜深遠，像是藏著鮮為人知的故事。

讀書，在這樣的景致里，我以為還是讀古書好。

古書有古氣，古氣里能藏得住意蘊。邊塞風月是好風月，挑燈看劍是好風月，好風月里藏著偉岸與氣度，好風月里彌散著歲月不老的馨香，魯迅的《準風月談》是好風月，周作人的散文是好風月，豐子愷的《護生畫集》是好風月，好風月的書宜在好風月的夜晚開懷暢讀。當然在這樣的夜晚亦可展卷觀畫。

元人喜于夜間觀畫。

夜間觀畫能觀出畫中的真意與雅氣。一幅好畫藏著靈氣。“枯藤老樹昏鴉”就是一幅好畫，關漢卿的“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亦是一幅好畫，好畫有留白，留白是畫中畫。好畫亦是一味好茶，好茶里藏著風花雪月，好茶里藏著陽光月色，好茶里藏著制茶人的期許與熱愛，一味好茶能浸泡出春花葳蕤，秋花絢爛，如發酵多年的普洱、六安瓜片、信陽毛尖。

此刻，茶香旖旎，月色蕩漾。

輕輕掀開一扇木格窗，一只鳥雀蹬枝而去，翻飛的雙翅在月色中劃出一道弧，一道月光的弧。

夜愈發安謐。

換一壺新茶，安于斯夜，展卷觀畫。

作者：任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