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粵北客家地區，凡遇水口路頭處，皆種樹。樹下，砌幾塊磚堆幾片瓦，如簡易之墓。此墓，叫伯公，是為保護樹。此樹，便成了伯公樹。有獨立一棵的，也有數棵成片的，樹干粗大，枝葉如蓋。

鐘村水口處的伯公樹，是成片的，有幾百上千棵，覆蓋了整個山崗。老村主任鐘實說，先有鐘村，還是先有伯公樹，說不清。反正，祖祖輩輩，子又生孫，孫又生子，伯公樹的棵數，跟鐘村的人口，八九不離十，等同繁衍，你說怪不怪？以前有個財主，財迷心竅，半夜偷伐了一棵檀樹賣掉，不幾天，他唯一的寶貝兒子，暴病死了，你說怪不怪？

見誰來，鐘實都要講這兩怪。

鐘實任村主任時，是從不講的。不用講，鐘村人誰不知呀。但現在，年輕一代的鐘村人，好像不知了。尤其是新村主任鐘堅，他憤憤然的，說，什么怪，是老村主任怪。鐘村人都說，老村主任是怪了，是競選失敗后變怪的。

那次村委換屆，競選村主任。連任了四屆的鐘實，以為同往屆一樣，不費吹灰之力，穩坐釣魚臺。沒想到，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這個“程咬金”，就是鐘堅，初中讀了六年，仍沒拿到畢業證，便打工去了。據說，近幾年，自尋門路做生意，發了。發了就不繼續做生意了，回鐘村，競選村主任去。連他老媽子都勸他，你攪和什么呀，人家鐘實德高望重，就像水口的伯公樹一樣，撼不動，你別不知天高地厚啦。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不懂的。鐘堅說。當然，鐘堅沒有把一疊一疊的鈔票拿給他媽看，而是發給鐘村一戶戶人家。趁清明節，年輕人都回來掃墓，他發給年輕人。他深知，家長都屬這一代年輕人了。一票一百元，大家心知肚明。

競選結果是，鐘堅票數過半，登上村主任寶座。

就在鐘堅當選那天，鐘實卷起鋪蓋，住進伯公樹下的廟里。

大家大惑不解，好端端的自家兩層樓房不住，住破廟，怎么回事？然后得出一致結論：鐘實落選了，精神受到打擊，瘋了。

鐘堅上任后，恨不能三把火同時熊熊燃燒。他要燃燒的，都是山。一個是遠處的群山，他要把群山全部燒光，統一改種速生林。一個是村背的山坡，他要把它推平，建新村。還有一個就是水口的山崗，他要把全部伯公樹賣掉，換種名貴的樹。鐘堅說，靠山吃山嘛，有那么好的資源不會用，怪不得鐘村還窮。

鐘堅的第一把火，燒著了。不幾天，群山給剃了個光頭，露出哈喇頭皮，讓人看著都惡心。十年樹木。鐘堅說，哪用十年，三五年，這些桉樹就能變錢。第二把火，燒了一半——山坡推平了，新村沒建。原因是，沒錢。錢哪來？賣伯公樹呀。這些伯公樹，古老、珍稀，有格木、青檀、水松、紅豆杉、楓楊等等，價值連城。鐘堅引來了一個又一個客商。

可是，來一個，退一個。這時鐘村人才恍然大悟，鐘實住進廟里，原來是為了守護伯公樹。見誰來，鐘實都要講那兩怪。再不聽，他就質問，你們知道水口源源不斷的泉水怎么來的嗎？沒樹就沒水，沒水就沒人，我鐘村人叫的伯公樹，就是神樹呀，神樹，懂嗎？還不聽，他只好裝瘋了，舉起斧頭，聲嘶力竭，誰砍伯公樹，我就砍誰。嚇得那些客商屁滾尿流。

其中一客商對鐘堅說，我不買伯公樹了，買水口的泉水，在你推平的山坡建個礦泉水廠，怎么樣？我不僅把整個山崗的伯公樹保護起來，還要把遠山破壞水土的桉樹除掉，該賠償的，我一定加倍賠償。你跟老主任商量商量，告訴他，我保準還鐘村一個綠色之村。

鐘堅到廟里找鐘實一商量，鐘實竟欣然應允。

鐘堅緊握著鐘實的手，激動地說，您才是鐘村的伯公啊。

作者：鐘小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