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妻子不好做

讀《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回憶錄》

歐陽婧祎

天才的妻子是不好做的。徐 志摩在《白朗寧夫人的情詩》一文 中早說過：“在全部思想文藝史上， 你舉得出幾個人在結婚這件事上 說得到圓滿的。”而這種不好做，體 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天才本人很 難伺候。其次，后人的紛繁議論和 嚴苛要求，比天才還要難對付。

其中典型的，便是眾人皆知的 托爾斯泰的不幸婚姻：他的妻子索 菲亞無疑算得上好女人，這位小姐 出身名門，比托爾斯泰小十八歲， 一輩子給作家生養了十四個孩子， 直到四十三歲還在懷孕。她作為 賢內助身兼數職，打理莊園，清點 財務，替丈夫謄抄書稿，光《戰爭與 和平》就抄了七遍。饒是這樣的女 人，照樣被托爾斯泰本人及其崇拜 者當作是阻礙他超凡入圣的灶下 婢和黃臉婆。這場婚姻最后以天 才離家出走凍死車站、妻子被后人 口誅筆伐至今作結。

同理，拜倫迎娶安娜貝拉·米 爾班克被查良錚評論是“詩人一生 鑄下的最大的錯誤”。安娜貝拉無 疑也是十九世紀時理想的妻子：妝 奩豐厚，門第高貴，年輕貌美，虔誠 貞潔，飽學多識。和拜倫分居后獨 自將兩人的女兒艾達撫養成才（這 位姑娘后來和查爾斯·巴貝奇一起 研究差分機，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 位程序員），在拜倫死后遵從他的 遺愿，“從經濟到情感”上全力支 持拜倫的同父異母姐奧古斯塔， 奧古斯塔和拜倫的私生女梅朵 拉，乃至梅朵拉和姐夫私奔所生 的兒女。饒是這樣的女人，照樣 被后人看作是“篤信宗教，思想僵 化的貴族小姐”“完全不能理解叛 逆不羈的拜倫”。

也就是說，天才和他們的妻子 的關系一旦出現裂痕，我們庸眾一 般會批判太太的冥頑、無知、思想 落后頭腦僵化，不懂得理解天才偉 大的靈魂和非凡的思想。托爾斯 泰和索菲亞，拜倫和安娜貝拉，喬 伊斯和勞拉，狄更斯和凱瑟琳，都 是這樣。

但我們常常不能意識到的是：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是因為我們在 時間和空間上都離他們很遠，因此 戴著粉絲濾鏡把他們陌生化成一 尊神像。而他們的妻子就在他們 身邊，他們對她們來說不過是人而 已，凡人有的缺點他們全有，凡人 沒有的缺點他們也有——“天才的 標準不是常人的標準，你做到一 個賢，他不一定領你情，你做到一 個良，他不一定說你對”。拜倫 在安娜貝拉的眼里就是個在妻 子產褥期還要往家里帶女演員 的浪子，托爾斯泰在索菲亞眼里 就是個讓她不停懷孕還要在財 產問題上發神經的老糊涂，僅此 而已。

所以，天才和凡人的婚姻想要 幸福，首先當然得相愛。但這不 夠，凡人對天才的感情除了愛情， 還必須要有崇拜，即粉絲濾鏡，就 像我們遠觀的后人一樣。這其中 的模范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妻子，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

在世人的印象中，陀思妥耶夫 斯基是身患癲癇，深陷賭癮，債臺 高筑，暴躁而敏感的“ 殘忍的天 才”。而在《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 婭回憶錄》中，他是個溫存、可愛， 對妻子極盡寵愛、對家人富于責任 感的好丈夫。而安娜自述她對陀 思妥耶夫斯基的愛情是——“他是 我的丈夫，我的生命，我的上帝，我 的太陽。”

她對陀氏的愛，是像我們這 些年輕的少女崇拜愛豆一樣去崇 拜的，還沒和未來的丈夫相見，就 已經愛上了他筆下的人，“從未和 活人戀愛過，卻早就愛上了他書 中的人物”。被介紹到陀氏家做 速記員，身為高材生的她卻始終 惴惴不安，怕作家嫌棄她業務能 力不足。而當“年老，窮困，有病” 的作家向她告白時，二十歲的她回 答說——“那我就回答您：我愛您， 并且此生不渝。”

他們的婚姻，用世俗的眼光審 視是很難想象的。陀氏如他自己 所言，年齡比安娜大二十五歲，幾 乎可以做她的父親；債臺高筑，欠 著出版商的錢，昏天黑地地寫書還 債；家里有一大堆等著養活的七大 姑八大姨，天天向他伸手要錢。而 安娜，雙十妙齡，年輕美麗，家境富 裕，身邊追求者甚多。這樣的婚姻 用現在的眼光看無異于扶貧，倒貼 女孩最后必然要淪落到人財兩空 的境地，成為街頭巷尾嘲笑的對 象�？伤麄兊牧_曼史，是文學史上 罕見的美滿婚姻。同時代的托爾 斯泰夫人，弄死了丈夫，自己也落 得長久的非議，兩個都稱得上是好 人的人，最后上演了一場無可奈何 的黑格爾式悲劇。

而同為天才的妻子，安娜在回 憶錄里只寫下了愛情。她寫他狂 熱的寫作和激情的演說，寫他無微 不至的溫存和關懷，寫他吃醋時像 個可愛的少年，寫他給自己買鉆石 耳環時幼稚得像個小孩子。甚至 幾十年過去了，她仍然記得他向自 己告白時因激動和不安而變得可 愛的面龐，記得他那句——“如果 這個藝術家是我，而這個女孩就是 你，你愿意接受我的愛情，成為我 的妻子嗎？”

憐愛他像憐愛一個孩子，崇拜 他像崇拜一面旗幟，戀慕他像戀慕 一位天神，這就是一個完美的天才 的妻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