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國觀賞性樹木中，木棉應該是最高 大的花樹吧。成年的木棉高達二十米，有六 層樓高。站得高，見者遠，木棉那擎天身姿的 一絲一毫的變化，都在人們的眼前展現。

仲春過后，大地已處處是綠樹成蔭，枝繁 葉茂，花情繽紛，木棉向四面八方伸出的仍是 光禿禿的枝條，在料峭的寒風中悲鳴，在冷風 凄雨中煎熬。

直到夏初，木棉每一條枝干上，平添了許 多黑點，有的稀疏散落，有的成朵成團，而且 一天天越聚越多。

幾天過后，偶然抬頭，竟發現木棉的樹梢 有了星星點點的紅色，如星星之火，大有燎原 之勢。這紅色一天天地擴散，由點成朵，成 團，成片，漫天紅云便在這不知不覺間橫空出 世。這滿樹的紅花，引得每一位行人都不禁 駐足觀望，抬頭贊嘆，或用手機拍幾張特寫， 或撿幾朵左右玩賞，久久不愿離去。

而在花開最盛的時候，遠看，如一片紅彤 彤的云霞，紅得鮮艷，紅得燦爛，紅得炫目，像 一團團燃燒的火，耀眼、熱情、熾烈，激發了人 們對美的審視，內心涌動著無限的情愫。

木棉是花中的偉丈夫，他盛開了滿樹的紅 花，仍舊沒有一丁點兒綠葉。他孑孑獨行，凜凜 烈烈，從從容容。他以變幻莫測的天空為背 景，既有工筆細描，又有大筆寫意，在朗朗世間 展示整整一個月之久。這與其說是大自然的 鬼斧神工，還不如說是木棉的苦心孤詣，在這 百花淡褪的時節，用這濃烈的大片紅花，在風 云變幻的藍天下，穿透廣闊的空間，久久地展 現他動人的風采。

每一朵木棉花，都孕育自綠褐色的球狀 花苞。花苞直長到鳥蛋大小，便再也關不住 花瓣的舒展力，在頂端爆裂開來，露出深紅的 花瓣葉。五片花瓣一一舒展，由花蕾怒放成 鮮艷可人的花朵，像一個倒立的紅鈴鐺，又像 一個廣口的酒杯。一朵朵，一朵朵，總是此開 彼落，前赴后繼。

一朵花完全開放，又意味著快要凋謝 了。一朵碩大的鮮花，“啪”的一聲，掉落地 上，一段美麗的傳奇便宣告謝幕。朵朵都是 落地有聲，而一夜之間掉落滿地的木棉花， 該是何等的壯烈，何等悲情四溢啊！眾目睽 睽下，將美麗的東西摔碎，這是何等的人間 悲劇啊！

此情此景，總不免讓人如置身易水邊，聽 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歌；使人如身臨“醉 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凄美意 境。那情那景，讓人不免聯想到岳飛連陷敵 陣，威震敵膽，卻慘死在奸臣的刀下；楊家將 忠肝義膽，英勇無畏，卻誤落奸謀，連遭暗算； 趙登禹手舞大刀，率八百將士，在長城上與日 軍英勇搏殺，血濺長城；邱少云身陷火海，紋 絲不動，用生命揭開勝利的曙光……

為祖國、為人民、為伸張正義、為鋤奸驅 邪，英雄們義無反顧，殞身不恤，用鮮血染紅 了旗幟，這不正如這遍地的落紅？這感天地、 泣鬼神的一幕幕，怎不叫你動情？

美麗的花朵掉落，很快就褪了血色，變得 黃褐，再成土、成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 里路云和月”，最后，留下的僅僅是人們心中 的激奮和嘆惋。

木棉沒有牡丹的嫵媚，沒有櫻花的煽 情，沒有荷花的妖艷，在所有被尊為市花的， 廣州的木棉花應是最有內涵，最能彰顯城市 內質的花。

英雄的樹，英雄的花，英雄的人民，英雄 的城市，圣主造物，木棉似乎是早有安排，用 來對南國英靈的慰藉。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 英魂灼灼其華；黃埔軍校東征師生血染東 江；葉挺獨立團北伐中血濺賀興橋；蔡鋌鍇 帶領英雄的十九路軍浴血上海灘；東江縱隊 抗擊日寇英勇無畏……英雄們用青春作筆， 飽蘸熱血，譜寫了一首首英雄贊歌。這一首 首贊歌該用什么來作封面呢？木棉，是木 棉，唯有這木棉，才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凝聚 的意象美。

花開花落，寵辱不驚，木棉花轟轟烈烈地 開放了整整一個月，直到仲夏，經幾場風雨催 殘，花才漸漸掉落，越來越少。樹下常常是 “滿地紅花堆積”。幾百斤謝落的木棉花，來 不及化作春泥，已大多被人們拾了去，晾干入 藥，聽說有排毒去濕，治病救人之效。

當枝頭上的花兒全都凋落，木棉樹上已 有了星星點點的綠意。嫩葉慢慢舒展開來， 一片、兩片、三片…… 直到開滿了一樹的 綠葉。

慢慢地，慢慢地，木棉淡出了人們的視 線，淡出了人們的言論，淡出了人們的思想， 與別的樹一樣，再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

突然有一天，你猛抬頭，看到天空中飄過 一朵朵、一團團的白色飛絮，分不清形態，辨 不明來源。你執著于弄清這神秘的不速之 客，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飛絮，就是木棉絮，是 由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木棉的悲壯故事，凝 縮成的種子，向四面八方飄撒。

畢竟，木棉花的英魂沒有消散，且在不 知不覺中播撒開來。誰能料到，來日，會有 多少木棉在這廣袤的大地上生根、發芽，開 花、結果呢？

黃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