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起，是短信的聲音。她拿起手 機，屏幕上的白底黑字，熟悉而刺心——小 雨血色素五克。她放下手機，請假，買車票， 回家。

小雨躺在外婆的床上，喜慶的紅花映著 她蒼白的小臉，她又一陣心痛，自打女兒發 病，她這顆心痛了十年。

常常的，幾乎是每天，她都在想，當初， 如果聽了醫生的話，做了那個地貧檢查，今 天的她會是什么樣子。

沒有當初。

小雨生下來七個月開始發病，臉色蒼 白，總是發燒，檢查來檢查去，醫生告訴她， 這個病叫地貧，那時她還不懂，但想想都 怕，地都貧了，人還能活嗎？

治療是每一兩個月要輸血，她和她爸爸 掙錢的速度總是比不上小雨去醫院的次數， 她爸爸在小雨三歲時離開，她就開始了獨自 掙錢給女兒換命的日子。向來冷傲的她開 始知道，為了一些東西，人是可以沒有尊嚴 的，比如錢，比如女兒的命，比如那個只有 她、她媽、她女兒相依為命的家，隨手拾起身 邊一點東西，都比尊嚴在她生命中更重要。 辦住院，檢查，輸血，出院，她每次都像 機器人一樣重復著。不分白天黑夜掙的錢 像水一樣流走。心里，不止一萬次，她想，寶 貝，媽媽對得住你了，不治了吧。但孩子小 臉一白，她的心就碎得一塌糊涂，然后，打起 十萬分精神去掙錢。

女兒，是她心頭的一滴血。

剛開始，她還以為，離開那個狼心狗肺 的男人，憑她的臉蛋身材，她的勤勞善良，她 的為人處世，她還可以東山再起，老一點沒 關系，丑一點也關系，只要肯跟她一起照顧 女兒就好。

不久，她就發現那是一個比天上的星星 還遙不可及的愿望。他們是喜歡她的，但沒 有一個像喜歡她一樣喜歡她的女兒。

她的心很快就死了。期望是需要時間 的，她沒有時間，她的每一天都是為女兒續 命的錢奔波。死了心她反而好了，她發現， 沒有心，一切都好辦。

其實，心也沒死，一顆心都種在女兒身 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想，這十年，她全是 女兒的。

常常，遇到一起輸血的同命人，他們總 是跟她說養這種孩子的苦，一樣的話說上千 萬遍也說不完，她知道他們的苦，他們說的 苦她全吃過，也只有跟著點頭，投去同病相 憐的目光。但是，她不說，女兒是她的，她知 道，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會像她一樣去愛 惜她的生命，不會有第二個人會像她一樣不 顧一切地去維持女兒的生命，再多苦，只有 自己受，誰叫她把女兒生下來呢？

也有甜，當女兒的小手把半塊餅干塞進 她嘴里，當她拖著滿身的疲憊回到家她搬過 一張小凳子，對她唱起“我的好媽媽，下班回 到家，勞動了一天多么辛苦呀”的時候，她會 覺得，再苦，女兒也是黃連里裹著的一顆糖。

女兒一出院，她就要收拾行李出發，十 年，她沒有休息過，幾乎每次，等她攢了點 錢，女兒血色素就掉下來，錢就要送到醫院。

她坐在長途大巴車上，窗外有雨，路旁 的李子樹開滿了星星點點的白花，遠處是農 田，人家，雨絲中飄起裊裊炊煙，她心里生 起一點溫暖，車頂的空調吹著她的脖子，她 掖了掖衣領，心里一陣悲涼，這一點溫暖，也 與她無關。

抬起頭，她看見，前面的路那么長。

作者：鐘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