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體格，是可以當飛行員的。”老徐爽朗地笑著，修長而不失文雅的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圓的弧線，渾然不顧身上掛著的，在衣服下微微隆起的24小時心電測試器和黏在體內冰涼的金屬探頭所帶來的不適。飽經歲月滄桑的臉上，滿滿的都是自信。

我注意到，老徐雙手的手背上，被針扎得浮腫烏黑。他告訴我，這是被醫院剛來的實習生扎的。實習生是第一次接觸患者，大部分患者都不肯讓她們扎針。老徐以前曾受聘在衛校教過一段時間的護理課程，知道 “第一次”對學生在醫學生涯中的意義。所以，他勇敢地伸出雙手，任著學生在自己的皮肉上一針、一針地練，并不斷地說：“沒事，不要緊張，慢慢來，熟練了就好了。”老徐捋起衣袖，在曲池穴周圍，抽血化驗時，因為針頭刺破血管引起皮下出血后的瘀血烏青烏青的一大片。

老徐是民俗工作者，是當地唯一的一位國家民俗專家，出過很多書以及在報刊上發表過很多文章。他的作品，遍布世界各地。因為工作的關系，我經常接觸他的文稿，并一直都在深深地感動中。他的手筆，大氣，而不失文雅。在他的作品中，幾乎找不到怨天憂人的詞句。字里行間，表達的都是對國家、河山、人民的熱愛之情。我很想在他的文字中了解他個人的喜怒哀樂、他的家庭、他的孩子，以及他充滿傳奇的人生。

透過他的同事以及他的朋友，我對他有了些許的了解。原來，他的經歷是如此坎坷、壯烈。那些我只能在電影或小說里面才可以接觸到的“文革”私刑：腳鐐手銬鎖在井邊七天七夜，期間不給任何的食物和水，就是偶爾有點，也放在手夠不到的地方，即使你拼盡全力，讓手、腳的肌肉都深陷鐵鏈中，讓鐵鏈跟骨頭親密接觸，讓鮮血溫潤冰冷堅硬的腳銬，烏黑的鐵制鎖鏈仍是絲毫不為所動。它沒有溫度，不懂人間溫熱柔軟的情感。如果不是他的阿嬸在每天天不亮時，不顧自身安危，偷偷拿來煮熟的番薯、甘甜如霖的開水，為他充饑解渴……

如果不是……

阿嬸對他說：“孩子，吃飽點，把水喝足，這一天就算熬過去了。明天這個時候，我還來給你送吃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哇。”

阿嬸白天不敢來，只有夜闌人靜，人們睡得正香的時候，悄悄煮好在白天省下來的口糧，煲好開水晾涼，偷偷來到用鐵鏈、手鏈分別鎖著他一只手、一只腳的井邊，讓他吃飽喝足了，好迎接一整天的拷問與煎熬。

老徐抬起腳，讓我看他的腳踝。在他右腳的腳踝處，有一道疤痕。雖然過去了幾十年，但是，那道疤痕看起來依然是那么觸目驚心！那是一種痛！一種刻骨銘心的痛！

幾十年過去了，老徐依然那么堅強、自信而從容。我們在他的字里行間，感受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熱愛，鞭撻著丑惡，弘揚著善良；感受著樹的綠，花的紅，陽光的溫暖，空氣的清新，泥土的芳香……

我終于還是沒能從他的文字中找到他當年的影子。很多人叫他將自己充滿苦難與傳奇的人生寫一本自傳，以激勵后人。他哈哈一笑：個人恩怨，何足掛齒？過去的就讓他過去。說罷，手又一揮，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圓的弧線……

鄭碧麗